前進!崎嶇的福音之路
1945年,日本在中國大陸打了長達八年的戰爭之後,終於宣佈戰敗投降。
對孫中山建立民國以來即陷入不斷內憂外患的苦難中國來說,日本的投降絕對是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,全國洋溢在一片歡慶聲之中,中國終於可以好好休養生息,在世界舞台上重新站起來了。
然而,日本帝國主義的軍事入侵才告結束,八年抗日期間早就在華北地區蠢蠢欲動的共產黨,乘勢崛起,共產黨與蔣介石政權的國府內戰緊接著開始,中國再次陷入戰亂,和平遙遙無期。當時沒有人知道,國共之戰機會持續多久,好不容易可以好好平安生活的人民,面對的又是一場因戰亂帶來的生死別離,未來不可知,只能繼續逃難,逃避戰亂。
在日軍與共軍的夾縫中傳教
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,一群來自歐洲法國、匈牙利、奧國等國家的耶穌會神父們,陸陸續續飄洋過海來到中國河北傳播福音,並先後開闢了獻縣、永年、大明及景縣等四個教區。
在日本人佔領期間,河北地區的鄉間雖有共產黨神出鬼沒,四處和日軍打游擊戰,但基本上天主教神父還可以自由傳教,在日軍與共軍的夾縫中繼續為天主傳播福音。不過,向來以無神論反對天主教的共產黨,還是在教區裡製造了許多騷動與不安,讓教會吃足了苦頭,「聖若石修院事件」就是最嚴重的案例。
當年,耶穌會在獻縣教區(屬耶穌會匈牙利會省管理)設立了聖若石修道院(St.
Joseph
Seminary),專門培育天主教神職人員。1938年聖若石大修院三位神父、九位大修士、一位輔理修士和十幾位教職人員,因故全遭日軍殺害。教難發生後,1940年耶穌會就將這座修院遷到與獻縣相距六、七十公里的景縣,成為若石總修院,交給奧國耶穌會神父託管,因為當時奧國在歐洲被德軍佔領,而德國與日本是戰爭盟友,修院裡的修士才可以在這層「保護傘」下繼續安心地求學。
不料1941年九月,修士們才剛放完暑假回到學校,還是發生了令人遺憾的獻縣「雲台山山莊慘案」。當時共產黨自修院附近的雲台山山莊,射殺數名黃協軍,然後嫁禍給教會,大批日軍闖入修院校園,不分青紅皂白逮捕了好多位神父、修女、修士及教友,其中並有二十一位因此被殺。前後兩次事件,教區被害達四十餘人。
神父們都很清楚知道,面對日軍與共產黨游擊隊的潛在威脅,言行必須更加戰戰兢兢、謹慎小心,否則稍有閃失,就會惹禍上身。
河北的教區相當遼闊,耶穌會士耕耘多年後,在很多鄉下村落建立了堂區作為傳教據點,且吸引了為數眾多的教友來到天主跟前。由於堂區分散在各地鄉下,堂區與堂區間有段距離,傳教士在神職人員嚴重缺乏的窘境下,往往一個人必須同時照顧許多堂區的牧靈工作,在蒲敏道神父的回憶自傳中就曾提到:當時他幾乎每天得騎著腳踏車或靠雙腳步行拜訪教友,但各交通要道不是有日軍據守、就是有共產黨游擊隊在鄉間出沒,神父們進進出出經常遭到盤查,很危險也很不方便,但是為了天主更大的光榮,神父們始終不曾退卻,依舊奔波各地為教友服務。
共產黨來了,開始逃難了
等了好多年,日本終於戰敗投降了,神父們原以為可以好好重新展開福傳工作,想不到,更大的挑戰緊接著來考驗神父們的勇氣與智慧──共產黨日漸掌控華北地區,對天主教的迫害也越來越明顯、大膽。
該來的,總是會來!共產黨在各地陸陸續續將教區神父逮捕,進行一連串的鬥爭、勞改,後來來到嘉義朴子開教的耶穌會隆其化主教曾被共產黨毆打,而同樣曾經來到嘉義沿海、目前在新竹關西主持華光智能發展中心的葉由根神父,也被共產黨關了又放、放了又關,神父們各有不同的悲慘遭遇,身心受到很大的打擊與折磨。然而,神父們熬過來了,回到教友身邊又以使徒的不屈不撓精神,繼續著天主交付給他們的神聖使命,「好牧人,為羊捨命。」
蒲敏道神父也不例外,1946年初他和一群神父同時被共產黨關起來,並且企圖唆使民眾指控他們的「罪行」,但這些曾經多次受過教會幫助的民眾,沒有人願意出來作違背良心的指控。或許是天主的悲憫,幸運的是,十四天後,共產黨將他們釋放,除了沒收教會所有財產及土地,還將他們驅逐趕出景縣教區,而當時擔任景縣大修院院長的蒲神父,帶著修生及教授們前往北京避難。
蒲神父以羅馬交付的兩萬美金及河北四個教區主教的同意下,在北京東城區的王駙馬胡同買了約二十五公畝的土地及一座大宅院,三個月後,景縣大修院在北京重新開課,廣闊的臨時校園還有操場、籃球場、排球場,暫時遠離共產黨的威脅。然而好景不常,共產黨勢力很快就一一攻佔河北各主要城市,1948年底更包圍了北京城,整個局勢越來越混亂,修院也無法好好上課。繼續逃難,似乎是當時蒲神父唯一的選擇。
1948年十二月底,羅馬拍發了一通緊急電報給蒲神父,要他立即回羅馬報告中國大陸日益危急的情況。他先搭機到上海再轉飛往羅馬,耶穌會會長除了指示他妥善安排人員撤離大陸,越快越好,並且指派他擔任耶穌會「中國視察員」,完全授權給他負責統籌協助中國所有耶穌會士撤退事宜。
逃難大計劃
「我們是一群『流亡學生』,從景縣到北京,輾轉到上海、到香港,再到菲律賓,一路上全靠耶穌會神父幫忙,沒有蒲神父的堅持和遠見,我們今天不知在哪裡?」從桃園振聲中學退休後仍擔任輔導工作的王彥博神父,一語就道出五十年前景縣修道院小修生心中無限的感激。
「當初原以為只是退到上海,想不到最後去了菲律賓,」目前在台灣地區主教團秘書處服務的趙一舟神父強調:「要分批安排兩百多人從北京撤到馬尼拉,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,除了要妥善安排每一個落腳處的食宿,還要到處籌措旅費,甚至要想盡辦法購買珍貴的機票、船票,最後所有人都平安到達──這艱鉅的任務,蒲神父和眾多耶穌會士做到了。」
1948年底的北京城,整個局勢可說是前所未有的混亂,人人自顧不暇,哪還有心思去照顧別人是否能順利離開這即將淪陷的危險城市。但是,對蒲神父及趙振聲等多位天主教教區主教來說,除了要設法救出所有的神父和修女,他們還有一個共識──不管再怎麼危急,一定要集中所有的經費和管道去搶救修院的修士,因為他們是未來天主的牧人,要奉天主的名去照顧更多的羊群,修士們是教會最寶貴的無形資產,也是教會最永久的希望,絕對不能放棄,絕對不能讓他們留在中國大陸。
景縣總修院及北京輔仁大學多瑪斯哲學院共兩百多位修生,在最危急的時候受到天主的恩寵,這群當時仍然懵懵懂懂的青年學子,正努力讓自己走在天主的道路上,而天主也以祂最好的牧人來照顧他們。教會的領導高層決定以上海為中繼站,先將所有修生撤退到安全地區,再想辦法送到菲律賓──蒲敏道神父已經事先前往菲律賓安排好復校事宜。
從北京到上海再到馬尼拉
北京到上海的路有多遙遠?有多艱困?在那個極為混亂的情況下,教會先將一筆旅費及車票、機票或船票交給修士,只要有交通工具,不管是陸、海、空,只要能走人就馬上走,且越快越好,三、五個人一組機動出發,到了下一站,先前往教會指定的教堂或修院找負責的神職人員,等待下一步的指示,一有了機會,又立即啟程往下一站出發,就這樣一站接一站,絲毫不能猶豫。
小學及初中在獻縣讀書,後來到輔大唸多瑪斯哲學院的趙一舟神父與三位同學,先從北京走到青島,再坐船到上海,一個月後搭飛機到廣州,再搭船到香港暫時住在一所小修院,最後再轉到馬尼拉。
新竹教區劉獻堂主教是在上海找到蒲神父,蒲神父安排蘇守仁神父照顧他,後來,他從上海搭機到廣州再轉到香港,同樣在新界西貢一所剛蓋好的聖神小修院住了半年,最後再轉到菲律賓進入景縣總修院,就讀哲學和神學,1957年八月赴羅馬深造,獲教會法博士學位,1960年再赴比利時獲教育碩士學位,1961年來到台灣服務,多年來一直受到蒲神父的照顧,心存感激。
王彥博神父本來是被安排從北京搭飛機離開的,那時候屬基督教會人士所有的聖保羅號飛機(可搭載三十多人),從北京飯店前廣場起飛(不是從機場),跑道很短,為了多載一些人,行李能丟的都丟棄,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來回在北京與上海之間,但王神父後來把自己的機位讓給幾位修女先離開,自己再每天到廣場等飛機,直到聽說聖保羅號失事了,才沒去,而他也因此留在北京過農曆春節,稍後就坐火車到天津,再搭船到上海。
與王神父同樣從振聲中學退休下來的郭景山神父,特別提起一件旅途上極為驚險的意外。他說,他是在農曆過年前就抵達上海,在上海徐家匯吃過年夜飯後,就從上海坐船到香港,想不到一出長江口,船就觸礁了,這麼一撞,船上所有人所有行李全都東倒西歪,一片凌亂;發生意外當時因為情況不明,會沉船嗎?該怎麼辦?這時候,一位孟神父非常鎮靜地帶著大家祈禱、發痛悔,為大家唸赦罪經,船上不管信什麼教的人都來了,只為祈求平安。
後來船隻緊急修復沒事了,可以繼續航行,但得慢慢開,船上逃難的人終於露出笑容,同行的修生們開始有說有笑,聊天、唱聖歌,郭神父強調,大家都是年輕人嘛,年輕不知道害怕,等船到了香港,碼頭上都是人,全是爭著來看這歷經劫難的船。
王彥博神父回憶起當年逃難的過程,雖然心有餘悸,但他還是講了一件「流亡學生」的趣事:從北京出發時,教會大概發給每個人三十萬元法幣,三十萬看起來好像很多,但根本不值錢,因為在北京是用共產黨的錢幣,到了青島得換成國民黨的錢幣,有人乾脆在進天津之前將錢全部換成雞蛋,這樣總算保值了吧。但問題是,雞蛋易碎,進了天津城,只得沿街賣雞蛋。
菲律賓新生活
不管如何危險、如何艱難,修士們終於陸陸續續來到菲律賓。當時修士們是以臨時觀光客的名義進入菲律賓,每年要向當地政府相關單位報到,那是菲律賓政府給的特權,因為有國會議員是教友。景縣總修院本來在一處農場,後來遷到馬尼拉郊區一處廢棄軍營,新生活就在異國開始。
當初一手安排這「逃難大計劃」的蒲敏道神父,則自己留在上海長達五年,繼續協助還留在中國內地的其他耶穌會神父離開,直到1953年他遭共產黨驅逐離開大陸,隔年才來到菲律賓與景縣總修院的修生們會合,並於1954年再次擔任修院院長。
「蒲神父是一位眼光很遠大的長上」樞機主教單國璽強調:「當年他毫不猶豫,決定將那麼多人送到菲律賓,因為他很清楚看到教會未來必需這麼發展,留住修士是最重要的事。」單樞機後來也輾轉到了菲律賓,並在景縣大修院與修士們同住了一年,後來他轉往碧瑤,蒲神父則於稍後從中國回到羅馬再到菲律賓。
新竹教區劉獻堂主教覺得在菲律賓求學時,蒲神父的生活方式對他影響很大,日子過的非常簡單樸實,未因身為院長就比修生們好,還是跟大家一樣,在管教上蒲神父絕對是以身作則。雖然蒲神父總是忙著行政工作,並沒有親自為修生們上課,但他對人非常真誠,有任何事都可以隨時直接找他談。
王彥博神父則表示,蒲神父在菲擔任修院院長時,雖然作決策說一是一,但他很願意聽修生們訴苦,總是側耳靜聽,讓修生們細說,並且廣泛聽別人的意見,若真的不行,會安慰你說:「修士,我們在世上是吃苦的事情。」
「蒲神父對修士很好。」王彥博神父強調:神學院教授上課時,蒲院長會抽空去旁聽,了解學生學習及教授上課的情形。那時候修院的功課很重,特別是一旦放假,神學作業反而比平常更多,很多修士因此不喜歡休假。蒲神父發現了,就問說:「修士,你們為什麼不放假?」了解原因後,原來是教神學的教務主任喜歡在放假時出作業。結果蒲神父竟然對教務主任說:「應該讓修生們放假,不然,我來兼教務主任。」只要是合理的事,他一定會為人爭取,主持正義。
但是,蒲神父對剛晉鐸的新神父卻又是嚴厲的。曾有新神父出去傳教,回來訴苦,蒲神父很體貼地說:「神父,你吃苦不少!」這位神父備感溫馨地說:「是啊,我要休假。」想不到蒲神父卻接著說:「要休假,到天堂去才休假!」
「蒲神父是很有同理心而且很謙虛的人」郭景山神父特別強調:「由於耶穌會神父來自世界各國,當一群神父們在一起時,各種語言包括法語、英語、德語、西班牙語都有,就像一個小小聯合國在開會。但蒲神父堅持,我們在中國傳教,都應當會、應當學、更應該講中文,即便使用天主教共同的拉丁語也不行!」
郭神父還記得,1999年菲律賓舉行聖若石修院遷菲五十週年(1949──1999)慶祝活動,台灣很多當年在景縣大修院讀書的神父都去參加,蒲神父當然也去了。行程中他與蒲神父去拜訪一位奧國講德語的老神父,由於蒲神父是講德語的瑞士人,德文當然講得相當流利,但因為只有他不懂德文,蒲神父就一直講中文,不讓他因為聽不懂而感到難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