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歲園丁的深情

百歲高齡的蒲敏道神父

將一生奉獻給天主

三十九年來

他伴隨台灣從貧窮走向富裕

呵護需要關愛的人

為重度、多重殘障的朋友

在愛的花園裡

找到生命的沃土

 

一九九五年五月,中正機場大廳人來人往、紛亂吵雜。高齡九十四歲的蒲敏道老神父,一個人靜穆地坐在椅子上,身上那件黑色的耶穌會會服更彰顯他身為神職人員特有的淨素氣質,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。

這一天,蒲神父的弟弟與弟媳特地遠從瑞士專程來台灣探視他。

離開家鄉將近七十年,蒲神父只回過瑞士三次,睽違數十載的親手足,經過漫長的等待,終於在異國台灣的機場相遇,一時之間洋溢著興奮與笑容的兄弟,竟然激動得「無法言語」。蒲神父講不出話來,並非不曉得該說些什麼,而是長年使用國語及英文的他,已經幾乎忘記自己的家鄉話要怎麼講了。

興建一所全天候的教養機構

一九○二年出生於瑞士巴爾城的蒲敏道神父是天主教耶穌會會士,一九三一年秋天,他從瑞士遠度重洋前往中國大陸河北省傳教,一九五三年遭到中共驅逐出境,輾轉回到羅馬後,又奉派前往菲律賓馬尼拉及越南開辦修院。一九六二年七月,蒲神父奉命來到台灣擔任耶穌會遠東省(後來改為中華省)省會長,負責台灣及東南亞國家的傳教工作;六年後他卸下會長職務,來到嘉義沿海的窮鄉僻壤傳教。

以社會服務來傳教,略通台語的蒲神父,經常到教友家中拜訪;走訪的當中他發現,鄉間許多智障、殘障的孩子不但乏人照顧、愛護,更造成許多貧窮家庭極大的負擔。這情景讓他於心不忍,並下定決心,無論如何也要興建一所全天候的教養機構,讓這些不幸的孩子也能受到天主的垂憐與愛。

發下大願的蒲神父,在沒錢、沒土地也沒有任何人力支援的情況下積極奔走,甚至一再催促教區趕快做出決定到底支不支持興建教養院。一九八八年,終獲當時嘉義教區林天助主教的支持與政府的補助,開始籌建「聖心教養院」。

建院之初,大家對「聖心」的未來並不看好,八十六歲的蒲神父以打字機寫出一封又一封的募款信函,「只要是對的,蒲神父就勇往直前,毫不考慮年齡;」前聖心教養院院長高慧琳修女說,「神父堅信,有需要就去做,天主自然就會照料。」靠著毅力與執著,兩年後,一個專門收容六歲以上,五十歲以下重度或具智障多重障礙的教養院,終於開始運轉。

修女們擔負照料的重責

蒲神父自己很清楚,以他的年紀和體力,是絕對無法勝任第一線的照護工作。為了尋覓能二十四小時以無私無我的愛,擔負起照料耶穌基督「最弱小的兄弟姊妹」的責任,他找到菲律賓的嘉爾默羅傳教修女會的修女們。

具備藥劑師資格、第一批來台的滿詠萱修女,是蒲神父目前相當依賴的左右手。滿修女回憶剛到台灣時,因為修女們對特殊殘障教養的照護專業技能仍不熟悉,蒲神父自己也是外行,他一方面忙著規劃聖心的軟硬體設施,同時還親自陪著她們到全台各地的教養機構參觀、實習,一起學習、一起成長,因為,「專業的照顧與養護」是蒲神父對院生的承諾。

在教養院草創時期,蒲神父堅持具有護理背景的滿修女,一定要去學開車;但身高才一百四十幾公分的滿修女猶豫了很久,擔心自己坐上駕駛座都還踩不到踏板,恐怕無法勝任將來駕駛車輛載送院生到醫院就醫的重責大任。那時候,蒲神父竟板起面孔對她說:「要不是我已經年紀大到無法開車,我就自己去學!」

如今,滿修女開起九人座的箱型車,載送院生來往在嘉義縣東石鄉與嘉義市天主教聖馬爾定醫院之間,可說是家常便飯。且為了爭取送醫時間,每次從醫院返回教養院的途中,她就利用較充裕的時間到處繞小路、找捷徑,希望找到最快、最近的道路,以便萬一院生面臨死亡邊緣時能即時救回生命。

在冰冷的臉上輕輕一吻

抱持著愛人所不愛,十年來,聖心陸續照顧過一百六十多位重度、極重度的智能不足、腦性麻痺等多重身心障礙者,其中七成以上的院生都是政府列案的中低收入戶。院生大多身體有缺陷以及經常性癲癇,視覺、聽覺、語言或是學習上有障礙,無法自己吃飯、大小便,許多孩子甚至連最親密的家人一年都難得到教養院探視。然而,這群在蒲神父眼中只是「有小小毛病的孩子」,卻在教養院裡受到無微不至的人性化照護。

每天早上,修女及教保人員上班第一件事情,就是為孩子們刷牙、洗臉、洗澡、復健、拍痰、餵食、換紙尿布,每一位孩子都有自己專屬的衣物、衣櫃。現任聖心院長劉振旺強調:「乾淨與舒適的身體是基本的要求而不是奢求,讓院生更健康與快樂,是一種責任。」

但是再周到、再好的照護,也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蒙主寵召。滿修女至今難以忘懷剛到台灣時,有次半夜發現一位孩子情況危急,不料在送醫途中就斷氣了。但依照台灣習俗,不能將在外往生的人送回「家」(教養院),一時之間又聯絡不到家屬,那個晚上她就一個人在公墓的停屍間陪伴孩子,不斷祈禱、唱歌給他聽,直到天亮。

又有一回,幾位修女和台籍工作人員到殯儀館探望一位甫過世的孩子,當冰櫃拉出,台籍員工還在猶豫要不要睜開眼睛看時,修女早已經拉開覆蓋孩子的白布,在孩子冰冷的臉上輕輕地一吻,為他虔敬地祈禱,不斷默念經文。聖心社工員林俊廷語重心長地說:「殘障程度越嚴重的孩子,神父及修女越加細心照料,我常在想,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與信仰精神,讓修女們可以如此深愛每一位活著的與往生的孩子?」

雖然聖心是附屬在天主教底下的教養機構,但院生中教徒的比率只有四成,修女們的付出贏得家屬們的認同與感激,甚至有些非教徒的院生在往生後,家人選擇將孩子葬在教會的公墓裡。家長會對我們說:「孩子到了天國,能跟修女們在一起,就很放心。」高慧琳修女陳述。

我只需要一位修女就夠了

一九九六年,天主教耶穌會不忍看到九十五高齡早該頤養天年的神父,仍奔跑勞苦,便半強制性地請蒲神父自聖心教養院院長職位退休。服從命令的蒲神父雖自院長的職務退下,但他仍每日要到聖心看看孩子們。

蒲神父的生活相當簡樸,作息也相當規律,每天一定在清晨四點就起床沐浴、祈禱、默想,等到天色稍亮,教養院的修女就會開著車子到他住宿、辦公的朴子天主堂,接他前往教養院的聖堂為修女們主持彌撒。彌撒後,蒲神父總習慣到每個樓層探視每一位「心愛寶貝」,摸摸孩子、為他們祈福,有時候還會親手餵孩子吃麵包、餅乾,對於辛苦照顧孩子的教保老師、歐巴桑甚至菲籍外勞,神父也不時親切地問候。

蒲神父的個性相當獨立,只要是自己能做的事,決不假手他人。一次,蒲神父因身體不適住進聖馬爾定醫院,兩位修女剛好也帶院生來看病,於是修女特別和隨行的教保老師帶著院生一起去看神父。結果蒲神父一看連同照顧他的修女在內,共有三位修女同時出現在病房,當場面露不悅,直嚷著:「我只需要一位修女就夠了!我只需要一位修女就夠了!」要修女們趕快回教養院照顧其他的孩子,不要將時間和心力「浪費」在他身上。而來探望他的人所帶來的水果,他捨不得吃,總是要修女帶回聖心給孩子們享用。

讓年長和往生的父母安心

隨著院童年歲的增長,加上兩年前的一位個案,更讓神父義無反顧加緊腳步推動「成人重殘養護中心」。

家住台南的小捷(化名)在十一歲那年罹患小腦萎縮,並引發行動不便、雙眼失明。她的父親過世後,兩位在美的哥哥想接媽媽到美國,但媽媽不捨也放心不下小捷,母女倆一直相互依靠生活著。在她四十五歲那年,長年對她細心呵護、七十多歲的媽媽卻心臟病發,在鄰人親友苦勸下,才將小捷安排進入聖心。每隔兩週,媽媽固定一個人從台南坐火車到嘉義市,再轉搭公車來到東石的教養院探望女兒。每次瘦劬的媽媽總會帶著體態豐腴的女兒,坐上包車,四處遊走,恣意享受來自平原的氣息……。

在小捷五十歲那年,媽媽中風,在成大醫院整整住院近年,一直呈現昏迷狀態,卻又不忍斷氣。修女們知道媽媽心中一直惦掛著面臨聖心教養院收容上限的女兒,便帶著小捷到醫院探視媽媽,並在病床前告訴她:請她放心,會一直照顧小捷,直到人生的終點。「兩天後,這位媽媽就安心地闔上雙眼走了。」現任嘉義縣私立立仁女子高級職業學校校長的高慧琳修女說。

八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,在蒲神父百歲生日時,他許下願望──希望能籌建「成人重殘養護中心」,為院生打造一個永遠、溫暖的家,照顧更多五十歲以上的身心障礙者,讓他們接受天主的愛,接受身、心、靈──全人、全程的人道關懷。

但要籌募一億五千萬的經費並非易事,為了「讓年長和已經往生的父母安心」,這路雖艱辛,但百歲高齡的蒲神父仍勇往挺進。老神父強調:「以前我可以照顧他們,但是現在我年紀大了也沒有錢。台灣人已經慢慢有錢了,我希望台灣的大人們,能慷慨的、勇敢的幫助這些『孩子』……」

蒲神父曾經很認真地告訴天主教嘉義教區劉振忠主教:「成人重殘養護中心沒蓋好,我不想死。」面對老神父的執著與勇氣,劉主教坦承:「壓力真的好大!」

100歲,一點都不老!

一百歲,一點都不老!

從瑞士到中國大陸再輾轉到台灣,蒲敏道神父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天主,長達三十九年的青春在台灣傳播福音、傳播無私無我的人間大愛。民國八十年他榮獲省府頒發「金毅獎」肯定,八十七年獲頒「省民榮譽證」,讓蒲神父正式成為「台灣人」;八十九年更獲陳水扁總統親自頒贈「紫色大綬景星勳章」,這是外籍人士奉獻台灣這塊土地最高的榮譽獎章;九十年三月,蒲神父再獲天主教教宗頒贈「金十字勳章」,肯定他對天主教會的終身貢獻。

去年底,蒲神父在前往總統府受勳前夕寫下一段感言,他說:「……I am very happy to live and die in this wonderful Taiwan……」(我很高興能夠生活在台灣這塊美好的土地上,並且能在這裡安息……)

走過一個世紀的蒲敏道神父,用他的真情,隨時隨地在為耶穌基督作見證。一百歲,老嗎?身處愛的花園的他,時時刻刻保有一顆熾熱的心,樂在園丁的工作,一點都不輸給年輕小夥子,一百歲,老嗎?一點也不!

(本文轉載自新故鄉雜誌第10期)